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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岭山上的小屋
秦岭山上的小屋
作者:老杨 文章来源:转载 点击数: 更新时间:2013-7-20 11:02:36


                    秦岭山上的小屋


                      生命
                      岂能如雪
                      悄悄地来
                      条然地融化
                      生命
                      应该是
                       冰雪覆盖下的江流
                      奔腾出一段
                      壮丽的行程
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                      ——题记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
  
  我当兵的地方在秦岭的大山上。这里海拔3000多米,虽说不是多高的高原,但也不是平原的自然环境能比的。这里没有春秋季,只有冬夏两季,而且夏季来晚走得早,一到九月份,这里就经常是大雪纷飞了。我是通信兵,是守护国防通信光缆的。我们的工作很象铁路的巡道工,只负责10公里长的一段,下一段,就是我们连另外的一组人负责了。我这个点上只有我这个新兵和张老兵两个人,我叫张老兵为班长,可他却很愿意让我叫他老兵。作为一个士兵,他确实老,已经是三级士官了,还坚守在这里。

  我上来前,听连里的指导员说,他在这里已经呆了九年。经他带过的兵已经换了四个,到最后都下山了,有的还当了干部,可他还是一个守在山上的兵。这一点,就已经让我感动了。要知道,一个人能在山上呆九年,多么不容易呀。 

  我们居住的地方,是一个小木屋,里面有两张床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和炊具。它们占据了小屋的大部分空间,在剩下的不大的空间里,还放着我们查线用的工具。除了这些东西之外,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。我们与外界联系唯一的工具就是那个单机。那个时候,我很想知道在这秦岭的深处,到底还用多少象我们这样的微型兵营,我问了张老兵,他看了看我,却没有说什么,只是把目光送到了更远的大山深处。我不知道说错了什么,看到他一脸严肃,一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。

  刚上来的时候,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,一想到我三年的当兵生活就要这样开始了,心里不免生出很多的感慨。当时,我很激动地说:“我要用我的青春,为这小屋增光。”可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,实现这句话是多么地难,它是要用我的青春,甚至热血来兑现的。

  张老兵是个很严肃的人,很少说话。每天只要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,他总是能在早操的时间起来,叫我起来的他一起出操。我曾经问过他,为什么要这样,为什么不能早上多睡会,他说:“因为我们是军人。”

  噢,我忘记了,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成员----一只小兔子。这只小兔子,是张老兵宝贝,他不让我动,自己亲自喂它,还说,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。我不明白,这是为什么。

  日子就是在这样的沉默和有序中一天天的过去了。白天,我们会去查查线,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,很快就回来了。我们也训练,其实就是我和张老兵两个人。他大声地喊着口令,我们一起练队列,练通信兵的专业技术。我发现,只有在这些时候,张老兵的眼里才会闪动着年轻人的光芒。剩下的时光,就在张老兵的沉默和我的疑惑中过去了。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,问张老兵,“班长,我们就这样当兵吗?难道就是这样一天天的过日子吗?”张老兵还是那样把目光送到了大山的深处。

  我受不了这寂寞,急得站不是坐也不是,就像动物园里下午四点半的狼。张老兵看山看烦了,就会去摆弄他的小兔子。他可能太庞爱他的小兔子了,生怕它有一点点的不妥。平时把它关在笼子里,从来没有想过让它出去放放风。我给他提议过,张老兵坚决地摇头拒绝了。他说,“咱这秦岭里,有狼,有虎。万一出去回不来了,可怎么办?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里还有只能在动物园里看到的虎,就也不敢再向他提起这个事了。他对小兔子的照顾很周到,就连冬天里喂兔子的干草,也是在下雪前准备好了的。

  这里夏天很短,在还没有完全享受夏天的快乐的时候,我们就快要投入到冬天的怀抱里了。张老兵就把兔子的窝里垫上很厚的草,像是在给它铺褥子。他说,天冷了,人穿衣服,动物也得穿衣服。这也是一条性命啊。在做这些事的时候,我觉得张老兵像极了一个母亲,生怕自己的子女受委曲。这很让我迷惑:他把这个小兔子摆到了和我一样要关心的位置上了。这个迷团是我下山拉给养的时候,司务长给我解开的。

  张老兵在当兵前,家里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。姑娘人长得挺漂亮的,也挺喜欢张老兵。可当张老兵转成志愿兵以后,姑娘就嫁给别人了。据说是姑娘的母亲不愿意,说是一个大头兵不会有什么钱和途,就和姑娘的舅舅一起做主,把姑娘嫁给了村里一个在外打工的人。这人在外面打工挣了不少钱,于是就欢天喜地把姑娘娶进了门,带着她一起去了南方。可姑娘自己并不愿意,婚后的生活虽说平静,却没有什么甜蜜。那个男人在了解了这事以后,就经常打姑娘。终于姑娘忍受不了,一个人跑了,谁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,也没有和张老兵联系过。

  “这姑娘属兔。”最后,司务长说。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二
  
  寂寞的岁月也就是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。一年的时间,很快就从我们身边溜走了。张老兵还是那样不喜欢说话,好像上辈子已经把这辈子说的话都说完了。他经常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,楞楞地看着门外的山。我憋闷时候,就去看看那只小兔子。刚开始的时候,它还有点怕我。时间长了,它已经可以让我把手指头伸到笼子里摸摸它的毛了。张老兵对此也并不反对。不过,我做这事的时候,我总能感觉到在我的后背上,搁着张老兵那沉沉的目光。

  我虽然对张老兵说不上有什么反感,可总吃不准他这样不说话,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新兵。我尝试着和他说些笑话,可他的笑脸总是那样地吝啬,象那难得一见的绿色,很少能让我看到。当我觉得我不可能让他开怀大笑的时候,张老兵对我说,“兄弟,谢谢你了,我知道你是想让我高兴。我已经习惯了这样,你的好意我领了。你要是真是觉得闷了,烦了,你就去对面的山坡上坐坐,看看。这样,你可能也会好受些。老哥我也是这样过来的。日子久了,你就会从对面的这些山里看出些味道来。”

  我不明白,这些山是我们天天都能看得到的,对它的存在,我已经到了麻木的地步,还能看出些什么味道来?

  我问张老兵,“那你说说,你看出了些什么味道?”

  他说,“这山有什么味道,你得自己看。我也是看了这么多年,才刚刚看出点味道来的。”

  “乖乖!你才看出点味道来!那我只怕是到了退伍的那一天,也不会看出点什么吧。”我惊叫道。

  “不会,不会,你聪明,不像我这么笨,不会用多长时间。等到你看出点味道来,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。”

  没有想到,一说到山,张老兵说了这么多的话。

  尽管有些不相信会看出点什么,我还是在没有任务的无聊的时光里,坐到了对面的山坡上。我很想从对面的山上看出点什么,同时我也想弄明白,张老兵叫我来这里看些什么。

  眼前这些山,哪里有山坡,哪里有沟壑,我早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了。这里会有什么可看呢?这几个月来,看着这些山,实在是品不出些什么味道。对面的山,依旧是那山,那些石头,依旧是那些石头,没有什么地方和昨天是不同的。张老兵看出了什么味道了呢?是不是有些什么地方,我没有注意到呢?不会,不会,这些地方,我们每两天就要走一次,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,不可能有些什么地方,我是不知道的。

  放眼望去,凡是目光能看到的地方,都是山。没有看出那些山有什么特别的。高高的山,把蓝色的天都挤得有些小了,它们无处不在,无时不在,是在向我们示威,是想和我们比比耐性。我被这些山压住了,包住了,我的青春岁月,就要和这些山为伍了。我感到有些屈辱,但最强烈的,是遗憾。是啊,别人当兵可以轰轰烈烈,打枪,操炮,而我只能和这些山面对面。我想上军校,想当将军,想立功,想回家后有个好工作,可这山能给我吗?我感觉压抑,感到憋闷。坐在这里久了,嗓子里痒痒的,总有些东西想从里面冲出来。可对面的山,总是默默地看着我,一点声息也没有。硬硬的山风,吹在我的脸上,让我觉得不舒服,我想挣脱这些山的压力,我想摆脱这些山的束缚,我想叫。

  “啊——”这一声叫响的时候,我自己也吓了一跳,声音一下子就断了——我没有想到我会喊出声来——刚出口的声音,就象被人掐住了喉咙,嘎然没有了。四周没有别人,只有我自己。短促的声音,留在了对面的山上,这回声听起来很好听。一点一点地向外面的世界跑去,我想留住他们,却发现它们远比我跑得快。远处小屋里的张老兵,还是那样漠然地坐在他的小马扎上,看着山和我出神。鬼知道他在想些什。

  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畅感,从内心深处升腾起来。尽管它是那样的短暂,可我还是很准确地捕捉到了。说不清这里是有些什么神奇的力量。我深吸了一口气,“呦呦呦——,”向着对面的山叫了起来。

  我的叫声,在四周的山峰间回荡着,冲撞着,好像它们也想从这大山里冲出去,冲出这大山的屏障。它们虽然一声比一声弱了,但它们的还存在着,依然那样顽强,那样声声不息地向前走。渐渐地,它们越来越远了,已经很难听清楚它们了。它们是去拥抱大山外面的世界了。我禁不住想,这大山环抱的外面,究竟有些什么呢?

 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畅快。

  这种感觉象冬天里的热被窝,象夏天里的冰淇淋,我觉得呼吸顺畅了,压在胸口的石头也没有了,连对面的大山,也觉得亲切了许多。它们现在变得友好了,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。这种感觉来得这样突然,这样急迫,甚至没有来得及等我做好准备。我被击中了。大脑一片眩晕。

  我一声接一声地叫了起来,我的声音,加上回声,一圈一圈地从我这里荡出去,在山峰间回荡着,冲撞着。

  我陶醉在这种感觉里了。

  张老兵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。他拍了拍我,对我说,“兄弟,兄弟,悠着点,别急,别急,以后还会有时间的。”

  我高兴对说,“班长!老兵!我找到了,我找到了一种感觉!可是,我说不出来,这是什么样的感觉!你告诉我,快告诉我!”

  张老兵还是那样沉得住气,他看着我说,“兄弟,我就说你聪明!这么些年来,我们这些兵,都是这样过来的。烦了,闷了,就来这里喊上一喊,让所有的不愉快都随着这喊声,回到大自然里,大自然会帮我们清理这一切一切的不愉快。我看你行,能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。不过呀,这只是一个开头,你还没有认识到这些山会对你有些什么作用。要是哪一天,你真的能品出这些山的味道了,你就真的是和山合成一体了。”

  “老兵,还有些什么呀?你快点告诉我!”我有些急切了。

  “你看你,急什么呢?你的时间才过了一年,还有两年的时间。这两年里,你可以好好地品品这些山。你现在是才开始知道了一些。”

  我没有再问下去,张老兵也没有再说下去。

  难以控制内心的激动,对着眼前的山,我扯开嗓子喊,“秦岭——,秦岭——,你听着——,我来了——!”

  晚上吃饭的时候,张老兵有意多做了点,还是被我们两个都吃光了。照例在晚上和连里联络的时候,张老兵在电话里给连长说,“这小子,你可以放心了。”

  这一天晚上,我睡得特别好。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三
  
  一年的日子就这样从手指间流过去了。那些山,还是那些山,却亲切了不少,至少它们是在很认真地听我说话,很容易地接受了我的发泄。慢慢地,我不觉得它们是面目可憎了。

  冬天来了。山口上的风大起来,能把人吹跑。风很硬,吹在脸上,像钝刀子在脸上割。张老兵看出来我怕冷,不想伸手,就把做饭生火的事全包了。我们查线的工作就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了。除了天气冷,还要注意山口上的风。一不注意,就有可能被大风吹落山崖。更多的时候,我们是在小屋里,他看外面被雪覆盖的山,我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那只小兔子。

  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。不是我不说什么,是我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。我们之间,用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,已经不再需要更多的语言。第一次喊山时的激动,已经永远地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我不提,他也不再问。我依旧还在看山,只是因为天气不好,不去喊了。其实,那些个喊声,没有一天不在我的心底里响起过。张老兵也没有了那一天的热情,他还是很少说话,依旧沉默地做着他自己的事。我明白,他这在用他的经历来告诉我,应该怎样做一个大山里的兵。

  山,沉默依旧;人,也沉默依旧如昨。

  实在无人可说话,只有自己对自己说话。我开始记日记。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,只是想把这一段岁月的经历记下来。起因就是那次喊山后精神上的强烈刺激。我用冻得发硬的手,在日记里记下了我感情上的经历:从心烦意燥,到心止如水。我不止一次地想过,在日后的哪个日子里,坐在温暖的火炉边,把这些文字读给儿子听,让他也能感受到我在这一段时间里奇妙的感觉。

  “叮呤呤——”电话单机拼命地响了起来,把我吓了一跳。这准没好事。查线时,张老兵说过,山上的通信兵,最怕的就是听见电话的铃声。只要电话铃不是在规定的时间里响起,那准是线路上出了事,就是有天大的困难,也得上路查线。

  张老兵迅速抓起了电话,没有过多地说什么,只是说,是,是,是,放心吧连长,保证不会出事。放下电话,他告诉我,连长电话里说,要来寒流了,估计这山上,可能要有暴风雪,让我们做好准备,并保证通信线路的畅通。

  山里的天,孩子的脸,说变就变。下半夜的时候,风紧了。

  我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小屋窗户的玻璃辟辟吧吧在响,那是风把雪吹到了窗户上。风很大,我们的小屋也在风雪中晃动着。我不知道外面的风到底有多大,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,这个时候,绝对不能出去看看。

  张老兵也醒了。“没事,”他说,“明天就会停。这里的风雪,能过夜的很少。睡吧,不要紧。”

  尖利的风声,让我心里有发毛。

 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风,也没有见过太大的雪。我担心小屋能不能抗得住这风。

  “风明天早上一定能停吗?”

  “我说让你睡,你就睡。有一年,也是下雪,那个雪才真叫大!早上我们起来的时候,门都让雪给封住了,后来还是连里派来的人把门前的雪挖开的。现在这点雪,不算什么。”

  我稍稍有点放心了。外面的风声,还是让我不敢放心地睡,生怕风雪大了,把的小屋吹倒了。我紧张地听着外面,心也随着这呼啸着的风,一紧一紧地。那边,张老兵又睡着了,仿佛就跟没有这回事一样。看着他睡得那么香,我只好勉强把心放到肚子里。这一夜,我迷糊一阵,醒一阵。不知是什么时候,风声小了,我也慢慢地睡着了。

  我做梦了。我梦见雪停了,小屋也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的雪。外面的一切,都成了雪的世界,一切都成了白色。天也晴了,很蓝,蓝得让人觉得它不知道有多高。山上的雪,被太阳照着,闪闪发亮,象披上了银色的铠甲。张老兵也兴奋了,他不再沉默,也不再是那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了,年轻了许多,仿佛也是和我一样的年纪,没有了年龄上的差别。我们一起在外面堆雪人,打雪仗,我们的笑声在山峰间飘荡着。

  其实,这是我后来杜撰出来的颜色。梦是没有颜色的,梦里的一切,都是灰色的,不可能有斑斓的色彩。可是,若干年后的现在,我还是认为,那个梦是有颜色的,是白色的,是银色的,是五彩的,是足以让我回到童年里那童话般的世界里的颜色。后来,我仔细地想过,我有没有做过那个梦?那个梦境,究竟是梦,还是真的?我不敢肯定。它是我经过许多年后杜撰出来的,还是真的发生过?这个疑问,困扰了我很久,到最后,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,只能认为,我曾经做过一个那样的梦,那个梦也是我从出生到现在为止,记得最清楚的唯一的彩色的梦。

  一觉醒来,外面已经没有了那昨夜让人心慌的风声。屋里,张老兵在生火。弄得小屋里都是烟。我可能就是烟熏醒的。我问:“雪停了吗?火怎么灭了?”

  张老兵笑了一下,“你的问题真多。起床后,我看你睡得正香,就没有叫你。这火灭了,不生火,大冷的天,怎么受得了?不过,好消息还是有的,雪停了。”

  我高兴得一下子掀起被子,想从床上爬起来,到门外看看。屋子里很冷,我打了一个寒战。张老兵连忙对我说,“快穿上衣服,小心别冻着。”

  “我想去看看雪。”

  “你呀,先穿上衣服,不用急,有你看的时候。”

  穿好衣服,顾不上整理内务,推开门就想往外走。可是,小屋的门,却推不开,又使了使劲,还是推不开。我回过头,不解地看着张老兵。

  “别费劲了,门打不开了。雪把门封住了。”

  “啊──!”我惊呼。这样的事,怎么会让我在第一年里就遇上了?可是张老兵脸上却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。

  火已经生起来了,屋子里有了点暖和气。

  “这有什么,等会暖和了,我们可以从窗子出去,把雪铲开,不就没有事了吗?别这样大惊小怪的。”张老兵脸向着火,慢慢地说,好像这一切并不是很可怕。我却不这样认为。

  我们的小屋是建在山坡下面的一个洼地里,当初建的时候,就是因为这里能避风,却没有想到大风刮起的雪,同样能把小屋埋起来。

  “怎么不给连里打电话?”我抓起了电话,听筒里却没有一丝声音,死一般的寂静。电话线断了!我害怕了。这可是我们和外面的世界联系的唯一的线路呀!“班长,电话线断了!”

   “我知道。早上起来,我想向连里汇报情况,就发现电话已经不通了。可能是哪一段线被雪压断了。”张老兵还是那样不急不慌。

  “那连里会知道我们这里情况吗?”

  “会知道的。连长昨天晚上专门打电话来,就是让我们注意防止意外发生,现在他们和我们联系不上,一定知道我们这里出事了。他们现在可能也在想办法吧。不过,这么大的雪,他们上来的可能性也不大,关键还是要靠我们自己。”

  那一刻,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头脑。“老兵,我们会,会死吗?”我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地带有了一种颤抖。我想到了很多种的死法:憋死,冻死,饿死……

  “我说你都胡想些什么呀!死,离我们还远着呢!我们现在是在雪下面,还不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步。再说了,这里还有我呢,看把你吓的!别怕,别怕,来,咱们先吃饭,吃完了饭,再一起想想办法。”张老兵还是那样沉稳。

  我来来回回地走着,手指绞在一起,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在想些什么,只是知道有各种各样的想法,满满地占据了我的脑海,我来不及理清楚这些到底是什么。每一个新的想法,在我的脑海里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秒钟,简直可以用“电石火光”这四个字来形容我那时的心里活动。

  张老兵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地做饭,似乎目前的情况没有发生一样。烟雾还在小屋里没有散去,他轻轻地咳着,手里的活却没有停下来。我不明白,他为什么还能那样沉得住气。看着他那样不慌不忙的样子,我也只好把心放到肚子里。惴惴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。

  张老兵说,“你要是没有事,就歇一会。别走来走去的。省着点力气,等会我们还得想办法出去呢。”换了平常,我做什么,他一般不会去看我,也不会去说我,顶多是不看我罢了。可是,今天早上他说了很多话。我明白他是不想让我害怕,也是为了让我放心。他是在用他的经验来安慰我。想到这里,一股暖意从我心里升起。张老兵,我的班长,我的老哥,谢谢你了。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眶。我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说,“老兵,我知道了,谢谢。”

  “嘿,谢什么呀?这里就咱们两个人,还用得着这个字吗?你不用怕,也不用急,有我在,保管什么事也出不了。”

  这顿饭是我吃到的,最不容易忘记的一顿饭。我没有记住那热腾腾的面条是什么滋味,但是,我却记得,我用筷子吃到嘴里的,是一颗颗滚烫的心。

  吃过饭,我们找来工兵铲,敲碎窗户上的玻璃,一点一点地向外挖。张老兵边干边对我说,可惜了,可惜了,这雪要是盖在麦地上,那可就好了。可我并不觉得他的话有多风趣,我只想着怎么样才能快点把雪挖开,重见天日。

  外面的雪很厚。不知道风是把哪里的雪搬了来,还盖得这么结实。幸好,小屋里还有够的空气,要不,我们很可能就出不来了。从窗户里扒出的雪,几乎将小屋里堆满了,在我们还没有感到呼吸变得困难之前,我们终于向斜上方挖出了一条出路。

  张老兵让我先出去,他让我先出去,他在后面把雪送上来,让我运到远处。我顾不上说什么客气的话,爬到外面,贪婪地呼吸着并不是很久违的空气,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很自然地从我心里升腾起来。那时,我真想大声地喊几声。看着雪后的蓝天,我觉得可爱;看着没有多少热度的太阳,我觉得可爱;看着被白雪覆盖的群山,我还是觉得可爱。这一切,都给了我一种久末谋面的老朋友的感觉。我兴奋,我快乐,因为我还是回到了它们的身边。

  小屋所在的山洼现在已经不能再叫山洼了,厚厚的雪,把一切不平的地方都抹平了。没有了高与低的区别,没有了黑色,没有了赭石色,只有白白的,平平的,如平原般的雪,呈现在我眼前。我吃惊了。没有想到,大自然竟然有这样的能力,能把一切不一样的地方,全都弄得一样了,尽管这是暂时的。

  “小家伙,你干什么呢?还不快来!”张老兵有些不满意了。我慌忙到那个“洞口”,拉住他的手,把他也拉上来了。

  “老兵,一起喊几声吧,我们出来了!”我兴奋地对他说。

  “千万别!你可千万别喊!这雪刚停,你要是这么一喊,再引起个雪崩啥的,那我们还得被埋在里面。”

  我吐了吐舌头,没有想到还会有这后果。幸好我刚才出来的时候,没有大喊大叫。

  “你看,其实这山里,也是很有意思的。你要是不上来,你一辈子可能也不会遇上这样的事。”张老兵眼睛看着满山的雪,不知道是对我说,还是对他自己说。

  重见天日的感觉,对我刺激很大。我的心里没有想到别的,只是觉得这世上一切的一切,竟然是那样美好。我感谢大自然给我了这样的一次经历,也让我认识了这样好的一位老哥。

  但是,我只是记得高兴了,却没有想到,还有更严重的情况在等着我们。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四
  
  眼前的这雪,白茫茫的,看不到一点边际。这世界显得格外的静谧。我和张老兵被这景色震住了。我们忘记了寒冷,一起坐在雪地上,谁也没有说话。我想,估计他看到这样景色的机会也不多。

  看着眼前的雪和我们在雪下面的小屋,我想到了《水浒》。我说:“老兵,这次,我们真是雪压草料场了,下一步是不是也来个‘风雪山神庙’?”

  “看不出啊,你读的书还不少呐!那你说说,谁是高衙内,谁是陆虞侯?谁又是林教头?”

  “我只不过是想到了这里嘛。用句文言说,这叫‘触景生情’!”

  “你这话可不能乱说!我可没有逼你呀,是你自己要上来守这个‘草料场’的。再说了,这里又没有什么‘山神庙’,我们是兵,我们是那‘大雪压不倒的十八颗青松’!”

  “嘿,看不出啊,你读的书还不少!”我学着他刚才的话说。张老兵没有说话,眼睛向前方看去。我随着他的目光,看到的是一座座洁白的山峰和碧蓝的天空。

  “老兵,你看,你看,这,多美呀,我想做诗了。”

  “美吗?早上是谁想到了死的?哈哈──”

  “老兵,你笑了,你笑了!我第一次看到你笑了。”

  “是吗?那以后等我脱了这身军装,照张笑着的相片给你寄来,让你天天能看到我在笑。”

  “好,好,一言为定!”我伸出小指,想和他拉钩。

  “你还真是个小孩子!都多大了,还玩这种游戏!”张老兵打掉了我伸到他面前的手,“你刚才不是想做诗吗?那现在做呀!”

  我站起来,伸开双臂,做出陶醉的样子,“啊──!啊──!雪呀!啊,啊,啊──!雪呀!完了!”

  “你小子!敢调戏我!”张老兵抓起一把雪,就往我脖子里塞。我想跑,可是还是让张老兵抓住了。我一边笑着,一边说,“老兵,老哥!饶了我吧,我不敢了!”他却不停下来,只想把雪继续往我脖子里塞。我趁他不注意,抱住他的腿,把他也掀翻地雪地上。我们就这样,笑着,闹着。我们的笑声在群山之间回荡着,大山显得那样的空旷。在这天地间,也只有我们俩的声音在回响。

  这又是我一个不能忘记的画面。多少年来,也只有我的孩提时代,才有过这样的快乐。但是,没有想到,在这个大雪无痕的荒山上,我又一次体验到了这样的快乐。我感谢张老兵带给我的快乐。他是我的同志,我的朋友,更像我的兄长。他话不多,是在用他的行动来告诉我,对人对事,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。我很清楚地记得,在白茫茫的雪地上,两个共和国的士兵,在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后(可能这样说,有点托大,不过,我愿意用这个词),共同拥有的那一份无与伦比的快乐。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,我才明白,美好的东西,总是那样得短暂,总是那样让人回味无穷。我想保留住这一份快乐,但是我只能在梦里才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。

  张老兵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,不可能和我玩得太疯,他先停了。山里没有了风,听不到一点声音。我觉得世界到此停顿了,时间不再走了。安静,是的,安静,乃至静寂。我突然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:太安静了,没有一点声音。

  “老兵,你说,连里现在派人出来了吗?”

  “我估计可能不会,路上的雪这么厚。等风雪过去了,他们可能会上来。连里知道咱们的给养撑不了几天。”

  “那别的几个点上,现在会怎么样?会不会也和我们这里一样?”

  “可能吧。不过,他们那几个点,没有我们这里高,会好一点。”

  “要是电话通了就好了。可以告诉连长,我们这里没事了。”我看着山下说。其实这时,我想的是,要是连长此刻出现在我们眼前,那该多好。

  “别瞎想了,回去吧。还得把屋子里的雪弄出来。咱们也得去查查线了。”

  还是张老兵做的饭。他说上午挖雪累了,让我多休息一会。吃过饭,我们都躺下了。

  我是被风声惊醒的。外面又和昨天晚上一样,狂风卷着飞雪,扑向我们的小屋。张老兵也醒了,他没有说话。在这样的黑暗的风雪傍晚,我们只能用耳朵来感受秦岭的威风。此刻,我并没有象昨天那样害怕,因为张老兵和我在一起。风越来越响,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从窗口洞里刮进来的风。我想问点什么,却始终没有说出口。我们就这样躺着,我没有说要吃饭,张老兵也没有说要做饭。

  这一夜,我很紧张,睡一阵,醒一阵,耳朵处在高度的戒备状态,一直在听外面的风,盼望它会小下来。迷迷糊糊中,我一直在作梦,梦见的满天满地的雪,无处不在的雪,我象一个孤独无助的儿童,迷失在风雪中。我找不到回家的路,也找不到同路的人。我象一个断了线的风筝,被肆虐的狂风卷着,在空中飘着。我的纸翼是那样的脆弱,眼看着就要碎了……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五
  
  到了早上,风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雪在漫天里卷着,温度也低得很。

  让我觉得意外的是,张老兵和昨天一样,并没有起来做饭。这几天,都是张老兵做饭,他可能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我。俗话说,吃饱饭,不想家。在我们这个小屋里,他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,转移我对现在天气情况的担心。

  张老兵躺在床上说,“今天好好睡上一觉。什么事都不用做了。下雪天,睡觉天。我们老家那里都是这样说的。”

  “什么都不做?那饭总是要吃吧?”

  “什么都不做,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?当然是不吃了!”

  “线还是要查的吧?”

  “那是,等雪一停,我们就出门。现在的任务,睡觉!”说完,他自顾自地睡去了。

  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和耳朵。自上山以来,他没有说过不干工作的话,今天听来,有点突兀,一定是有什么事了。我心存疑惑地看着张老兵,他那边却打起了呼噜。这一定是装的。

  我下了床,走到他床前,一把捏住他的鼻子,大叫“老兵,起床了!”

  他打掉我的手,“你个新兵蛋子!闹什么闹!好好睡觉,下午出去查线!”

  我无趣地回到床上。其实,这一年来的共同生活,我已经把张老兵看做是我的亲兄弟,他也从来不把我当成小孩子,从来没有叫过我“新兵蛋子”。今天这是怎么了?

  看着黑黑的小屋,我觉得还是应该做点什么。我想到了做饭。也许我做好饭叫张老兵起来,他会高兴的。

  当我打开我们的粮食缸的时候,我全明白了。我有点不相信地翻动着,可事实就是那样地无情:缸里的面,就剩下一点,已经可以看到缸底了。我四下里找了找,没有看到粮食,也没有菜了。

  要断粮了。

  “你看到了?”张老兵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了,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缓慢。“现在的情况已经很严峻了。本来给咱们给养只是三天的,现在已经没有了。咱们得节省点。雪停了,还得出去查线。”

  我哭了:“连长不要我们了吗?他们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吗?他们现在在做什么?!”

  “你别叫了!”张老兵严厉地说,“你现在还象个战士吗?这一点困难,你就怕了?连长他们现在一定也是很着急!这种天气,他们也上不来,这里只能靠咱们自己了!”

  张老兵从来没有对我发过火,这次可能他是真的生气了。他这种严历的声音如棒喝,让我清醒了,我止住了哭声,慢慢镇静下来。是,我还是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,怎么能怕成这样!我很懊悔,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,灰溜溜地走到床上躺下。

  “兄弟,不要怕,这风雪不会待续多少天的。我们这里不是高原,不会太过不去的。有句话是这样说的,冻不死的葱,饿不死的兵。你放心,有你班长我在,不会有事。”张老兵看到我的样子,安慰着我。

  可是,他并不知道,我现在已经不是怕而是懊悔,懊悔刚才的行为。我想到了我的入伍誓词,当时面对着军旗,说的那些豪言壮语,现在真是到了检验的时候了。而我面对这样的检验,却是不合格。

  张老兵可能也猜出了我心里的事。他说,“没事,没事,年青人,这样的事,没有经历过,也不为过。只要能坚持下来,就是好样的。”他的话,让我更不好意思了。我拉过被子盖在头上,既为我的懦弱而羞愧,也为目前的情况而害怕。

  张老兵那边也没有了声音。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过了一会,他对我说,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。我们这个点呀,从来都是两个人在。我刚上山的时候,也是和我的班长在这里。有一天,雪下得很大,把这里也埋住了。那次可比这次大多了,我们俩都不能从这里出来。我当时也很害怕。我当时想,我还没有结过婚,怎么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完了。家里还等着我回去收玉米,还等着我收麦子,不能就这样完了。我班长说,我们不能这样,我们得想办法下山去。我的班长点我的额头说,你呀,怎么想着这些事,怎么不想想你是干什么来了,怎么不想想线路是不是有故障,看你那点出息!别怕,连队不会不管我们。我们就在这个小屋里等了三天,直到连队把我们从雪下面挖出来。从那次起,我就没有再怕过什么。你要知道,咱们是穿军装的人,首先要想到的是,我们的任务,不能想别的。这几年来,这里也有过断粮的时候,可是我都坚持下来了。

  我听着听着,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问,“你真的没有想过别的?也没有再怕过?”

  “你还别不信,这是真的。你想想看,也没有什么好怕的。咱们是连队里的一员,有连队在,还有连队的战友在,他们会不管咱们吗?出了这样的事,他们比我们还急。他们一定也知道这里没有粮食了。再说了,这山上,还有别的点,他们都在坚守,咱们就不能?他们还没有怕,咱们就先怕了,先走了,这不是让别人笑话吗?”

  顿了顿,他又说,“我不是说让你品品这些山吗?你知道是为什么吗?”他没有让我插话,接着说:“你看看,这些山,整天和咱们在一起,你就没有感觉到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吗?没有什么伙伴,不也是在这里上千年了吗?其实这些山呀,也就是咱们这些兵的最好伙伴。它们教咱们怎样挺直腰杆,做一个大写的人。你不知道,这些山天天和咱们这些兵在一起,它会被咱们同化的,在它们身上,也都有兵的影子哩。那么多的兵,长年守在这里,这里发生过么,它是会记住的。它会告诉咱们,怎样做是对的,怎样做是不对的。山是兵的精神的最好见证。你怕了,它会嘲笑你,你坚持住了,它会和你一起笑。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整天在想什么吗?我告诉你,我也在琢磨这些山呢。实话给你说,我现在也没有琢磨透。它们整天在我面前,总会是有些事是想让我知道的,让我悟出来的吧?可我还没有想清楚它们最想给我说的是什么。我想用山的思想看咱们,可我总不能融到山里,我还没有学会用山的眼光来看这里的一切,包括我,包括你,包括我的班长们。我文化水平低,不会用什么洋玩意来看,可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,山是不会害咱们,它也是咱们的战友哩。我家里也有山,可就是没有这里的山耐看,耐寻思。我让你没有事的时候,看看山,也是想让你用心去感受这些山,你一定可以从中感受到我们的那些个把影子留在了山里的兵们。”

  “老兵,这些是你想出来的?没有看出来,你还是很有点墨水的呀!”我顽皮地加了一句。

  张老兵看到我的情绪上已经正常了,就又说,“这可不是我说的,是我的班长说的。我的班长可是有水平。他在这里守着这些山,这些线路,可他就硬是考上了通信学院,毕业后又回到了咱们这山里。”

  “你的班长现在还在这里?他是谁呀?我见过没有?”

  “他呀,你见过,就是咱们的连长。”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六
  
 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说话,不去想有没有粮食的事。这是我和老班长说话最多的几天。我们讲了我们过去的生活,还讲了各自的理想。张老兵说,他最愿意的就是在这山里呆下去。我不理解。心里说,在这里都呆了九年了,还那么有兴趣?他说,他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都留在了这坐山上,他不想平平常常地离开。他说,这里没有烦恼,他和这些大山在一起,没有太让人心烦的事。他说,呆在这里,他就可以整天和他的战友们在一起。我想,这可能和他的女友有关。是啊,在部队里呆了九年,到最后,还是一个守山的大兵,说出去也不好意思。张老兵在说这些事的时候,没有了往日的木纳,在他眼里,有一种我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眼光在流动着。

  快到晚上的时候,风似乎小了一些。张老兵说,过一会风再小些,就要出去查线,让我做好准备。他还让我去做饭,说是吃饱了,才有力气。

  我兴奋了,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里出去执行任务吧。我手脚麻利地在灶边忙乎着。那是我做饭最认真的一次。虽然粮食少了,也没有菜,可我还是想把它做成世界上最好吃的饭。因为,我们有任务了。

  老兵没有再说什么,也没有做什么,他蹲在那只小兔子的笼子前发呆,眼神里充满了慈爱。可能是想到他的那一位了吧。我当时想,人都走了,看着这个东西,不还是伤心吗?要是换了我,我肯定不会再看那东西一眼,睹物思人嘛,这不是明摆着自己找伤心嘛。

  我没有心思去关心老兵在做些什么,心思全在这一顿想象中的最好的饭上了。我好像看到老兵把它的小兔子抱出来,一点一点地用手在抚摸它身上的毛,那种慈详劲,真让我想起了父亲。大概是老兵出怕它饿坏了吧,我想。

  其实我是有机会不让那件事发生的。怪就怪我当时没有好好想想,这个时候,他为什么还在那里关心他的兔子,我真是太想把饭做好了。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那时做的饭,也只是一碗加了点调料没有菜的面条,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美食。可那时我确实认为,它是一顿我从来没有过的美食。

  饭做好了。我喊了老兵,他还是没有过来。他怀里还是抱着那只兔子。我拉拉他的胳膊,他没有什么同意的表示,只是木木地把脸转过来对我说,吃饱了才能上路查线。

  我说对呀,那就快吃呀,你先吃。


  他说喃喃地说,只有吃饭了才行,只有吃饭了才行。

  我意识到什么,我叫起来,不行,不行!这是你的东西呀!我没有把话说得太明,因为他并没有告诉过我这只兔子是什么象征,我也不好说得太明。

  他抬起脸,象是经过了什么痛苦的煎熬,一字一顿地说,“吃,咱们,把它吃了。”

  “不行!”我几乎喊了起来。

  “你看,你看,”老兵对我说,“咱们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粮食,人都没有吃的了,还能管它吗?咱们吃了它,才能有力气去查线。吃了吧。”

  我流泪了,“不,我不吃。要吃你一个人吃。”

  “兄弟,听我的。”他仿佛是下了一个很不容易做出的决心,脸上的肌肉也突出来了,“这里我是最高长官,你得听从我的命令!”

  我喊着:“不,不听!”

  老兵坚决地对我说,“你把锅腾出来,烧上点水。”这时,我看到他的眼光是那样的坚决,不容人做出一丝一毫的让步。

  我没有动,坐到了床上。

  老兵看我这样,也不再对我说什么,只顾自地忙活着。

  这个过程,我不想再描述。我知道,这虽然是个动物,可它代表的是什么。我只看到老兵的眼里闪动着泪光,把小兔子在脸上摩娑着。那个情景真的令人心碎。

  这是我当兵生涯里最不能忘记的一刻了。我以前只知道,当战士上战场的时候,他们的心里会有一些奇妙的变化,比如钢铁的汉子会柔情似水,比如利索的男人会变得婆婆妈妈,可是我没有想到过,当你要别离你心爱的人,心爱的物,心爱的象征,一个多情的战士会变得如此冷酷。外面的风,是那些大山被我们感动而发出的叹息,外面的雪,是那些大山被我们感动出的眼泪。直到多年以后的现在,想到这里,我还是不能从当时那种悲壮的情绪里解脱出来。那一刻是辉煌的,那一刻是神圣的,那一刻永远记在我心里,我无法忘记。那一刻,也多次出现在梦里。我相信,大山虽然不会说话,可它们也会记住这些的。

  兔子肉做好了。的确很香。是我从来没有吃到过的。

  张老兵闪着泪光,不肯吃,我也不肯吃。他端起那碗面条,让我吃那些肉。可是,我怎么能吃得进去?在他的命令下,我吃了几块,剩下的,我包了起来,准备出去的时候再吃。

  从那以后,我再也忘不了兔子肉的香味,我也再没有吃过兔子肉。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七
  
  好一阵子我们没有说话。这寂静就象那些大山,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心头。我想说点什么,张张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,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,没有了声音。

  天,已经黑下了来,外面的风小了一些。我知道,我们该上路查线了。

  没等张老兵交待我什么,我已经把该带的工具全都准备好了,默默地等着他的命令。老兵似乎还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绪里,他低头坐在那里,手里一直在玩弄着那个搪瓷碗。

  我在另外的一个碗里倒上了点水,端到他面前,对他说,“喝点吧,外面冷。”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,端起水就喝了进去。我惊住了,那水是很热的。

  “你也喝点,外面冷。”

  我默默地倒了点水,慢慢地喝着,仿佛冷是我们唯一的话题了。

  老兵开始收拾装备,很慢也很细。我喝完水,把装备和工具背在身上,等着他。他收拾完自己的东西,又特意把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,还把那一包我们没有吃多少的兔肉,放到我的挎包里,拿上枪,才点点头说,“走吧。”

  我们从窗口爬出那个洞才发现,风雪并没有小多少。只是因为我们在雪下面,听不到的风声。风咆哮着,把雪卷起,撒在空中,想把一切不顺从于它的东西,统统撕碎。

  老兵对我说,“拉住我的腰带,别让风吹走了,当心脚下。”

  我伸出戴着棉手套的手,拉住老兵的腰带,在他身后走。我很感激他。在这天气里行走,在前面的人,是要付出双倍的努力。我很想和他一起并肩走,但是没有得到他的同意。

  风很大,也很利。脸上那些没有护鼻挡住的地方,很快就没有了温度,象是在经受那种很粗的砂纸在磨砺,一种钝痛的感觉。不过,这感觉很快就没有了,只是觉得冷。

  我不知道那些在边疆高山上的哨所,在这样的风雪天气里是怎么样巡逻的,只是觉得现在这里也和他们那差不了多少了。地上的雪很厚,把我们的膝盖都埋住了,暂时还不会出现脚下打滑的情况。

  老兵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。不时地用标杆捅捅地上的雪,才敢走过去。平常走熟了的路,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样子,不知道在厚厚的雪下面会有点什么。深坑,山坡,只要是看不到下面是什么,不小心走上去,都是致命的。有几次,我陷到雪里拔不出腿,张老兵不得不回过身来,帮我拔出来。我们很艰难在地山路上走着。

  那时,我是那么盼望能有一点点的光亮,来照亮我们的路呀!可是没有,在我们周围,只有黑黑的山,和怒吼着的风。老兵手里的手电筒里发出的光,在这雪夜里显得是那样的渺小,那样的微弱,可这正是我们的希望。张老兵很节约,总是开一阵子,关一阵子。只是在那些他吃不准的地方,才打开看一下,然后又关了它。在没有灯光的时候,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噬了我们。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路上,在这样的天气里,一点一点地向前走。不,不,这不能叫走,只能叫爬,更多的时候,我们是在雪上面滚着向前的。我的身上全是雪,有风刮来的,有自己粘上的,整个身上已经全是雪了。

  这一夜,我们顺着线走,费尽了力气。走到我们那一段8公里多的时候,发现了断头。是大风把线吹断了。这一段在一个断崖附近,线杆离断崖不远,正好在风口上,山口的风,把金属线扯断了。这时,天已经微亮了。这8公里多的路,我们竟走了整整一夜!

  老兵带着我回到一个线杆下面坐下,我们背靠背坐着,休息一下,恢复一下体力,好开始工作。坐了一会,张老兵让我把兔肉拿出来吃,说是走了一夜,不吃点东西,没有体力干活。我想想也是,拿出布包递给了他。他摘下手套,拿出一块,递给我,我没有接。

  “吃,一定要吃,不吃怎么干活!快,咱俩比赛,看谁能吃最后一块!”

  我只好接过布包,拿起一块早已结了冰的肉,放到嘴里,啊,好凉!嘴被那冰凉的东西刺激了一下,我本能地吐了出来。老兵用肩膀扛了扛我,说:“吃,一定要吃!”我艰难地啃着那些很硬的东西,心里发誓说,以后再也不会吃这些东西,尤其是在冬天的野外。

  我们各自吃了几块,实在是因为冻得太硬,吃不下去,只好包起来。老兵说,这下好了,咱们回去还可以吃,就是连长晚上来几天也没事。听声音,他很高兴。其实,那个时候的风很大,我们说话,都是喊着说的。我又一次对我的记忆产生了怀疑,张老兵当时是高兴了吗?他为什么高兴?是不是因为就要完成任务了?

  休息了一会,感觉更冷了。刚才走路时还暖和一些,现在风一吹,就是透心凉了。我们站起来,先到中间断头处用被复线把断的那一端接好,再拉起线走到线杆上,准备接上去。

  张老兵解下腰带,开始脱大衣。我拉住了他的手说,让我上吧,我年轻有力气。他风中挤出一个笑,还是我上吧,你没有在这样环境里工作的经验,怕是做不好。我知道现在上到线杆上是个什么滋味。不能穿大衣,不能戴手套,那会很冷,我无法想象出来是个什么滋味。

  老兵套上脚蹬,很艰难地爬到线杆上,伸出抖抖嗦嗦的手,把捆在腰里的线头拿出来,想把它先固定到线杆的绝缘子上,然后再接线。可是,无情的风就好像故意和我们做对一样,一阵一阵地刮,张老兵总也不能把被复线缠到绝缘子上。我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扭曲的脸,心里急得恨不能去帮他一把,却没有地方可发力。我只能在下面喊,“老兵,小心点。”

  可能是风太大,也可能是线杆上的雪结成了冰,一阵风吹过,老兵重重地摔下来了。我跑过去,拉着他坐起来,问:“摔着了吗?摔着了吗?”

  张老兵挤动着带冰的眉毛,对我说,“你看我有事吗?”

  我说,“我上吧。”

  “不行,你没有经验,还是我来。再说,我又不是纸糊的!”

  他有些困难地爬起来,重新扎起腰带,把扎丝,胶布,钳子插到腰带上,背上单机,向线杆上爬。他这次爬得很慢,每一次挪动脚,都显得那么沉重。我知道,老兵已经有什么体力了。我不敢出声,生怕他因为和我说话分了神,再出差子。

  这一次,他干得很慢,他的手在颤抖。我可以清楚地看到,因为寒冷,他的手指已经很难伸直了,每一个手指的动作之前,他总要皱一皱眉头,仿佛要用全身的力气去完成工作。

  时间凝固了,我觉得在张老兵接线头的这一会时间,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。我在下面拉着被复线,好让线更直些,这样,他那边接线也好接些。

  终于,张老兵把线接好了。我的心也为之一松:终于完成任务了!老兵在上面一只手攀着绝缘子,一只手接上单机,我听到他在上面大声地喊着和连里通了话,报告了情况。然后他伸出大拇指向我做了一个完成的手势。

  这个时候,我最不愿意看到,也最不愿意再重新回忆起的情况发生了。就在张老兵向我做手势的时候,一阵风刮来,老兵被吹了下来。更可怕的是,他并不是直直地摔下来,而是被风吹得向崖边滑去。我赶忙向他跑,可是,脚下的雪,却成了我的障碍,我晚了一步,张老兵摔下去了。

  “老兵——!”我撕心裂肺地喊着。

  没有回音。

  我连滚带爬地到了崖边,却再也没有见到他。“老兵——,老兵——,”我不停地喊,只希望能得到他的一点点的回答。

  风还在刮,我的声音淹没在风中,连我自己也几乎听不到了。我不相信老兵会这样从我身边消失了,真希望他是在开玩笑,他就在我脚下的某个地方,看着我笑。我惊恐,没有了老兵,我会怎么样?

  老兵,你在哪里?

  我一边喊着,一边向崖下看。风卷着雪,在空中肆虐着,一切都是白茫茫的,什么也看不到。我喊着,叫着,想听到老兵的声音,可到底还是绝望了。空中只有呼呼的风声,没有一点其它的声音。

  我发了疯似的脱掉大衣,爬到线杆上,用老兵留在那里的单机,吼着嘶哑的声音,向连队报告了这一情况。

我不知对方是不是听到了,我也没有听到对方给我说了些什么,我只是大喊着,“张老兵被刮到山下了,张老兵掉下去了,张老兵摔下去了。”

  风中,我在线杆上,大声地吼着,风吞没了我的声音,可是我知道,我的声音,大山一定能听到,张老兵一定能听到,他也一定在等着我去救他。

  绝望中,我拿起了枪,扣动扳机,把一梭子子弹全部打了出去。这枪声显得格外清脆,它们象一个个利刺在风中传播着,传得很远,很远……

  是的,大山能听到,张老兵也一定能听到。
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八
  
  我是被另外一个点上的战友救下来的。连长通过电话告诉了他们,他们从他们那里赶到了出事的地方。他们说,当时,我就趴在山崖边。张老兵一直没能找到。

  躺在医院里,我发现,右手失去了三根指头。但是,我并不感觉到手上痛,我只感觉到心里很痛,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去化解这种痛。我失去了张老兵。

  出院后,连队没有让我再上去,只是让我好好养伤,然后,让做当了连队的文书。半年后,上级给了我立了一个二等功,保送我去上了学,去了通信学院。

  可是,在这两年,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张老兵,在想着那些山。

  两年毕业后,我坚持要求回到我原来的连队,又坚持回到了那山上的小屋。因为我想弄明白,张老兵让我品的那些个山,到底是个什么滋味。

  我成了山上唯一的一个只带一个兵的排长。当我看到那个小兵蹦蹦跳跳的样子的时候,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张老兵对我说的那些话:“没事的时候,去品品那些山吧。”

  我时常对着那些山沉默,我看着那些山,想着张老兵。我知道,他此刻也一定在那些山的什么地方,在一直地看着我。我想从那些沉默的山里读出些什么,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。我不甘心,我觉得张老兵和他的前任们,我的连长们,肯定在这些山里留下了些什么,要不,他们怎么总是对新来的人说,让他们去品那些山呢?

  那个小兵很年青,脸上的绒毛还能依稀可见。他见我一直对着山沉默,就在我身边坐下,也看着山,问我,“排长,你在看什么?山里有什么?”

  我不耐烦地说,“你没事的时候,去品品这些山吧!”

  这是我下意识地说出来的话。说出来后,我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,这话怎么会从我嘴里说出来了呢?是我看到了什么吗?

 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。我感觉张老兵就活在我身边了。但我,却不想给这个小兵说这些,我只想让他自己看看这些山,让他自己去品味这些山里有什么。

  透过泪眼,我看到对面的山上,那站着的,不就是张老兵吗?我不由自主地喊起来:

  “呦,呦,呦——”

  声音在山峰间冲撞着,回荡着,我仿佛听到对面张老兵也在喊:

  “呦,呦,呦——”

  就在这一刻,我明白了,山就是人,山就是我们这些守山的兵。它是那样挺拔,无论如何,它总是要守在这里,无论发生了什么,它还是要在这里,默默地完成自己的使命。张老兵让我品山的滋味,其实就是让我感觉到人的存在,人的精神的存在,兵的精神的存在,兵的意义。无论如何,兵的精神是打不倒的,无论如何,兵的精神是永存的。

  我看到,对面山峰上的张老兵,对我招了招手,又点了点头。我听到了,我听到张老兵也在喊,可是,我却听不清楚。我想他可能是想对我说,我已经悟到了。我伸出手,擦掉眼泪,想再看清楚些,可是,张老兵没有了,只有那些巍峨的山峰还矗立在那里。

  小兵不解地问我,“排长,你怎么哭了?”

  我用哽咽的声音说,“胡说!我没有哭,我是见风流泪。”我不想给他说,在两年前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早晨里发生的事,他还小,还没有经历过那些事。我得让他自己经历过以后,自己去品味这些山。

  直到我退出现役前,我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屋。我知道,我已经和这些山不能分开了。因为有太多的兄长在那些山里。

  这就是我在秦岭山上小屋里的故事。在那里,我失去了我的班长,我失去了我的张老兵,我失去了我的兄长。

  大山会记住在那样风雪的早晨,都里发生了什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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